如果不是那一通电话,司漂一定会沉缅在那天天光微露的海里,想象着这一条黑灰的柏油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沿闻屿兜里的手机微微发着亮光,振动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对面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都等不及沿闻屿把司漂送回家。
沿闻屿只得停下车子,他一看来电人是郭凡,不耐烦地接起,“大早上的干啥了你……”
“屿哥!屿哥!不好了!闯哥出事了。”
司漂在身后听得心下一紧,她脑子里出现的就是梁闯无所谓的晃晃脑袋,穿着单薄小凉群把脖子往衣领里一缩的场景。
她早上嘴里哼着调调,站在一旁帮司漂用指甲铲着宣传窗里的贴纸。
沿闻屿扣了电话,转身对司漂说,“司漂,你抓紧我,我要加速了,我先送你回家,我还有事。”
司漂在后面摇摇头,“我也去。”
“别去。”沿闻屿拒绝她,“乖乖回家好吗?”
“让我去吧沿闻屿,我保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我第一个就跑,我想跟你们共同面对。”
沿闻屿没说话,看上去有些犹豫。
“我就想看到你们都好好的,就想亲自把梁闯姐姐带回来。”
司漂说的恳切。
沿闻屿最后点了头。
他轰鸣着车子,司漂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沿闻屿的速度。
他在崎岖拐弯的山路上转弯时打着偏角,若不是照顾司漂,他的转弯速度不会降一秒。
车子像是一道闪电,最后落在一个废弃的隧道口子。
“司漂,凡子他们马上到了,你在外面等我。”沿闻屿摘下司漂的头套,露出她刚刚因为过快的速度而心跳加快绯红的脸。
司漂望了望沿闻屿身后黑乎乎只露出些许微光的隧道,有些犹豫。
“不如等凡子哥他们来了你再去吧。”
“不过是些小混混,打过照面的,别担心。”沿闻屿一眼看穿她的心事,“很快,你在这里等我。”
“你会把梁闯姐姐带回来吗?”司漂再次望了望那黝黑又安静地可怕的隧道。
“会的,这件事情跟她没有关系,我会把她带出来的。”沿闻屿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好,我在外面等你们。”司漂选择相信沿闻屿。
她看着沿闻屿的身影消失在隧道里。
隧道很深,他进去之后司漂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了。
只有山间藏着的飞鸟时不时嘀咕几句。
司漂站在因为早就封路的隧道口的青草垛里,脚尖一掂一掂地捻着岛屿上的红土,望着沿闻屿的背影消失的隧道。
司漂觉得有些心焦,她把沿闻屿给她的围巾接下来,抱在怀里蹲在地上,团成一个球。
时间过的真漫长,遮天蔽日的隧道口就连一丝风也没有。
司漂伸长脖子往隧道里望去,那隧道就像是个黑洞,吸收光,吸收声音,以及,吸收生命。
司漂开始不安起来,她揉了揉蹲的发胀的腿,又循着盘山公路向下看去。
郭凡他们怎么还不来。
她多少次都想走进隧道里,可是沿闻屿说过,让她在这里等。
她是听话的,她在这里等。
不去添乱,不去吵闹。
终于,司漂在隐约中听到往这边而来的轰鸣声,她噌地从地上站起来,朝着车子的声音走去。
郭凡带着老柴他们,还有一群司漂没见过的社会青年,全部骑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摩托车过来。
郭凡一看到司漂就问她:“司漂?屿哥呢?刀疤呢?”
司漂没见过什么刀疤,她反应了一会,指着隧道口,“沿闻屿进去好一会了,凡子哥,你快去看看!”
“老柴,带上人跟我走,今天我郭凡要让刀疤有去无回!”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就要朝隧道走去。
“等一下。有声音”
司漂敏锐地捕捉到隧道里传来的咳嗽声。
是梁闯?
她连忙回头。
那隧道口渗着从山缝里漏下来的光,白惨惨的。
“你小子逞能,我让你来救我了?我一个人至少能打三个。”
梁闯的声音率先传出来,尾音里的沙哑像是秋日落叶凋零掉落在柏油地上。
她还是穿着早上那一身,只是身上的裙子已经被扯烂了,唇间的口红都掉色了,她的身上还披着沿闻屿之前穿着的那件米色夹克。
“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司漂看到了随着她一起出来的沿闻屿,他随手把里面叠穿的雾霾色衬衣用右手滚成一个圈,侧着头擦着额上的伤。
“屿哥!”郭凡连忙走上去,“怎么样,刀疤人呢?”
“跑了。”沿闻屿两个字就打发了。
他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司漂,看到司漂直直地站在那里的时候,突然就安下心来。
“走吧。”他有些疲惫,捏了捏太阳穴旁边的伤口。
司漂松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是安全出来了。
她很多时候都不了解沿闻屿他们、梁闯他们、郭凡他们生活的全貌。
她偏颇的角度让她不能公正客观地评价所有故事的正确对错。
所以此刻,她想的就是,只要他们平安地出来就好。
梁闯走出隧道的一瞬间,看到了人群中的司漂,她眼里是遮不住的对她如此颓败的样子的担心,
梁闯故作轻松地吹了吹口哨,像是安慰着司漂。
司漂听出来,
是她常常哼的那首陈绮贞的《鱼》
她低沉的旋律扬在隧道后,渗透在攀附得密密麻麻的爬山虎的叶子里。
司漂心里默默的填着词,她哼的那一段——
带不走的
丢不掉的
让大雨侵蚀吧
让它推向我在边界奋不顾身挣扎
……
一如司漂那天知道她就是沿闻屿“喜欢”的女生后,趴在酒吧门口的窗户上,耳朵贴着玻璃窗听到的那样朦胧。
……
只不过没人告诉司漂,隧道里还有另一个人。
她穿着普拉达新出的小牛皮高跟鞋,从阴暗潮湿的隧道里出来,她的脸上是你无法读懂的恨意。
她跑的飞快,手上拿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梁闯落在后面,没人来得及回头。
司漂看到杨谣手里的水果刀从梁闯的喉咙划过。
司漂见过那样的场景,冬日里过节,一抹脖子就颤动在地上打颠的鸡鸭。
“我说了我很讨厌你唱歌,你这个贱人,你唱啊,你再唱啊!”杨谣扭曲着五官,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手里的刀片鲜红。
所有人跟炸锅一样,乱成一圈,
司漂站在两米远,看到梁闯的眼神。
她说她好疼。
梁闯保住命,可是嗓子再也唱不了歌了。
司漂站在长长的医院走廊上,看到了许久不在她面前抽烟的沿闻屿。
他眼里有倦色,脚边是一地的烟头和烟灰。
“我就不该把她扯进来,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沿闻屿踩了踩地上的烟灰:“这样的话,杨谣也不会把气撒在她身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司漂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自责。
那天,他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烟,没带走他还留给司漂的围巾,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梁闯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但是她家人没有报警。
准确地来说,她家人根本不在乎。
杨谣躲进她爸爸的加长林肯里,转学手续办的快速又利落。
沿闻屿很少来学校,带着郭凡他们很多次去杨家的工地里闹事。
那年冬天,司漂经常陪着梁闯在桑谭岛那个不大的医院里,晒着太阳。
她拿着各种作业,梁闯则呆呆地望着窗外。
司漂没见过梁闯有家人来看望她,只有沿闻屿和郭凡他们来过。
梁闯受伤后,整个人变的安静又文气。
没了向外嚣张的伪装,她变成了一个很嗜睡的猫。
“他们来找我过。”一次她突然说到。
司漂难得听到她说话,“谁?”
“他们说可以让我去国外读书,读高中和大学。”
司漂僵在那里。
“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一次性打给我,甚至连录取通知书都给我看了。”
“学校很美。”她哑哑的声音有些吃力。
司漂没有插话,她安静地听着。
“漂,我想了很久,打算过去。”
“我们不惩罚杨谣吗?”司漂最终还是没憋住。
“报警、抓她,让她坐牢,很解气。”梁闯点点头,“之后呢,一切归于平静后,老板不会让我上台唱歌了,我只能去纺织厂看看还能不能找个工作,或者去餐馆洗个盘子。”
她说的很慢,很平和。
“拿着钱,把这些忘记,去过新的人生,好不好?”
梁闯在问司漂。
司漂捏着她水笔的防滑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杨家给了沿闻屿他爸一笔钱。”
“很大很大的一笔,好几个拿着箱子直接提过去的,他爸收了。”
“沿闻屿觉得很耻辱,他跟杨谣他爸说他一定会还。”
梁闯摇摇头,歇了一会,继续说:
“别还了,她欠我的,欠沿闻屿的。”
“拿着钱,去改变自己的人生。”她的眼里柔柔的,“女孩子要改变命运的最好方法就是好好读书是吗?”
“司漂,我去读书了。”
……
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梁闯买了春运之前的最后一张船票。
离开桑谭岛后,有人会在桑城的国际机场,给她一张飞机票。
她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桑谭岛,收拾行李的时候经常问司漂外面上学的女孩子,平日里都穿些什么。
梁闯把自己那些小吊带和小短裙都收起来,买了很多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把自己的头发染回黑色剪的跟司漂一样短。
从头到尾,她就是一个焕然新生的女学生。
如果不是她眼里的故事感和苍凉感太过于凝重,司漂只会觉得她就是在一个很平凡的小家庭里顺利长大的一个小姐姐。
她走的那天,只有司漂一个人来送她。
男人们觉得诀别时难离的情绪过于痛苦,他们天然受到的教育没法让他们抱在机场哭哭啼啼的,所以只选择在昨晚的时候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假借酒意哭成一团,等到清醒的时候,便没有了再次跟人告别的勇气。
至少司漂昨天是真的看到了,无坚不摧的校霸小分队闪烁的泪光。
女人们柔弱敏感,缠绵依恋,哪怕到离别的最后一刻,也依旧不能坚强地回头。
取了船票,梁闯在码头等着过安检。
“给。”司漂把梁闯的零散包裹给她,“去了那边,要好好的啊梁闯姐姐。”
司漂元气满满地鼓励她,心里却涩涩的,她去了国外,一个熟人和朋友都没有。
“我知道。”梁闯拍了拍司漂的肩膀,“你也要好好的,小漂。”
“考上昌京大学,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好。”司漂点了点头。
梁闯垂目看了看比自己矮小半截的司漂,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没有猜错少女的心事,她试探着说:
“我跟沿闻屿……”
“我知道。”司漂明明说的是知道,身体动作却是摇头的动作。
梁闯黯然一笑,“你不知道。”
司漂后来在想,要是她能早点读懂她眼神里的含义,早点了解到除了她的狭小的世界之外每个在她生命中出现的人的故事,她会不会对他们的人生就会少一些误会。
至于沿闻屿,他来上课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他隔三差五会去桑谭岛的那个银行里,倒出一大推现金,让人打到那个固定的账号。
梁闯能去过新的人生,沿闻屿却不能。
他执拗。
他把锋利对外,不跟这个世界和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每天陪伴的小天使,知道大家等更新等的很辛苦,我会努力更新哒,这本书里面的每个人我都很喜欢,他们就像是身边的朋友,每天真实地陪伴着我的生活,谢谢大家的喜欢和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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