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皓尘慢慢记起了更多事。
他想起深宫中那些漫长煎熬的时光,想起他的夫君接二连三地纳妃封嫔,想起他独坐在凤仪宫的长明灯下,把自己熬成了一个心如枯木的苦行僧。
今年是景昶九年,皇上把十六岁的安尚书之子封为贵妃,百般宠爱,夜夜留宿阆玉宫。
萧皓尘在凤仪宫中调弄着琴弦,侍女端来了茉莉羹,温声劝他:“皇后,您已好几天夜没睡了,吃点东西吧。”
萧皓尘轻轻摇头,说:“我不饿,太医院今日的药汤送来了吗?”
侍女说:“太医院说,您要吃过东西,才能喝药。”
萧皓尘捏着琴弦,轻轻地笑出来声,他低声说:“药……那样的药,还需要吃什么东西?把药汤端来吧,我喝了药,他就放心了。”
皇上只当他什么都不知道,日日派太医院送药过来,以防他再次怀上嫡子。
多可笑啊,给他喝着这样的药,还要拐外抹角地bī他吃东西。
蟠龙殿里的那个人,明明已经无情到极致,却总要给他留点温存,时时刻刻牵扯着他的心。
侍女不敢违命,只好去把药端来,放在了琴案上。
萧皓尘修长的手指缓缓端起药碗。
药已经凉了,凉意透进骨头里,轻轻碰在已经冻成冰块的心口上。
冷的,都是冷的。
药是冷的,情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萧皓尘低笑一声,熟练地想要把药一饮而尽。
药碗却被另一只手夺去了,蛮横地泼在了地上。
萧皓尘愣了愣,抬头看去,竟是他的夫君面色yīn沉地站在了他身边。
叶翃昌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戏演得真一些:“药凉了。”
这是假的。
岁月是假的,药也是假的。
他哪怕再打翻十碗药汤,也无法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改编半分。
可他就是忍不住,他看着皓尘古井枯木般宁静悲凉的眼睛,看着皓尘明知一切却端起药汤的样子,他忍不住现身,打翻了药碗。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他以为皓尘什么都不知道。
这碗避免皓尘再次受孕的药汤,是他自以为是保护皓尘的心意。
可原来……皓尘什么都知道。
他聪明睿智的皇后,从来都把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清清楚楚地知道那碗药,并不是什么滋养温补的药汤。
可皓尘却平静地喝下了一次又一次,沉默着接受了他所有的安排,任由自己的心,慢慢死在日积月累的冰冷中。
萧皓尘目光薄凉地看向地上的药汤,淡淡道:“凉着热着,又有什么区别。”
叶翃昌心如刀绞地痛着,低喃着问:“你明知道……明知道药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喝?”
萧皓尘不曾想到叶翃昌会忽然向他摊牌,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叶翃昌的眼睛。半晌后,凉凉地笑道:“陛下说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叶翃昌胸中痛楚猛如惊làng炸裂,痛到指尖都在发抖。
他们曾是恩爱两不疑的年少夫妻,曾是相携相护的至亲恋人。
可十年深宫算计,到最后,只剩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到底把那个肆意张扬的明艳少年折磨到了何等地步……他没有想过,没有问过。
他一心以为自己是个棋手,运筹帷幄,待到最后一子落下,江山稳固,情谊犹如少年时。
他从未问过他的妻子,累不累,痛不痛,是不是已经被伤透了心……
萧皓尘冷冷清清地继续抚琴:“陛下既然无事,就请回吧。”
叶翃昌慢慢坐在了萧皓尘身边,小心翼翼地抬手,缓缓揽住了妻子清瘦的肩膀,低喃:“皓尘,你恨朕,为什么不来骂朕,把朕踹进水里也好。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皓尘……我以为,你的性子,是不肯吃亏的。”
萧皓尘闭目轻颤:“陛下,当年是我年少,不懂君臣有别不可逾越,陛下不必再说笑了。”
叶翃昌没有再说话,事到如今,任何言语都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只能在这些虚无的过去中,痛苦地试图倾注自己全部温柔,竭力让萧皓尘能熬过这一日回忆的光yī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