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香港击剑馆被骚扰那天的日期开始,直到寄出以前的,数量不少,她仔细查找每一块细节,最小版块也不放过,最后留下两张,不自觉在手心里攥紧。
一张是头版,标题写“蒋府在港产业被击垮,或举家迁至南非矿区筹谋翻身?”。
另一张是夹缝里很小的一块,太容易被忽略,童蓝也没发现,连正经标题都没有,只有一段含糊内容,写夜场纨绔陈敬昭身受重伤,送医抢救,状况惨烈,不知道能否随家迁走。
姜时念皱着眉,把这一段寥寥几笔的文字看了无数遍,姓陈,受伤,家里要迁走。
她心率在逐步飙升,掌心撑着头,拼命回忆当时的所有细节。
沈延非让她先去楼下拍节目,他留在击剑馆做了什么……她回去找他,当时忽略掉的血腥味忽然窜入鼻端,像重新站在了那片休息区的门外。
是不是那里面西装革履的矜贵男人,手上正沾着别人污乱的血,唇边带笑。
姜时念的太阳穴一下下鼓胀,嗓子里干涩发疼,她反应过来,立刻上网搜索陈敬昭的名字,果然没有结果,像被抹掉痕迹,她匆忙装好东西站起身,马上给沈延非打电话,但等到自动挂断也无人接听。
她手指紧绷着,深呼吸,让自己稳定下来,却无法克制地被一个长满尖刺的铁球占满脑海。
铁球越涨越大,可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心慌什么,陈敬昭的名字又能代表什么,至多只是沈延非当天为她出气,背后打了人,不想让她发现,就是这样,对吧。
还能有什么?
姜时念脸上的血色慢慢往下褪,回想最早,她让童蓝去调查陈敬昭的原因,是因为听到他那句“你亲生弟弟,在国外八年昏迷不醒”。
八年,好巧的八年。
可这世上,本来就很多巧合,对吧?沈延非说的是谁,她根本就不清楚,他家族庞大,关系复杂,哪怕有些陈年旧怨,她
又怎么能胡思乱想成这样,把他往自己从前的那件事上贴靠?
姜时念站在电梯前,看着数字缓慢变化,感觉不到自己心跳,她再次展开报纸,快速找到清楚陈敬昭的身份。
电梯迟迟不来,她实在等不及,转方向推开步梯间的门,刚急匆匆迈进去,就听到自己上方的楼层,正有脚步声向上走着,打电话轻声抱怨。
“——爷爷非说自己没事,不想住院,可他血压那么高,突然在书房没意识,也太吓人了啊!要我说必须留医院一周以上!三哥现在不在北城,后院要是起火,那不是给他添乱吗!”
姜时念脚步猛地停住,记起是沈惜的声音。
沈济川病了?!正在这里住院?
她攥了攥手,沈延非不在国内,她是他妻子,沈家最重要的长辈有事,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到场,即便不被欢迎,她该尽到的责任也不能忽略。
姜时念做决定的几秒钟里,沈惜在楼上已经推门出去,步梯间门发出响动,听音量判断是在上面两层。
她跟着转身往上走,加快速度,随着沈惜进入九楼,这层环境更私密,人少安静,走廊四通八达,但要找沈济川住哪里并不难。
只有一条走廊的方向,外面安排了人看护着可能接近的外来者,其中一个姜时念隐约眼熟,应该是跟沈延非回老宅的时候见过。
姜时念压平心跳,先乘电梯下楼买了够分量的礼物,才回到九楼,直奔沈济川病房,本以为会被拦住,没想到守着的一行人一见是她,都低头行礼,自然放行。
在沈家,不管沈济川的人,还是其他谁的人,都受沈延非把控,他交代过的事高于所有。
早在姜时念第一次回沈家前,那句“我太太畅通无阻”就到了所有人耳朵里,不限地点,不限环境,姜时念想去的地方,只要和沈家相关,就不会设限。
姜时念拎着礼物,穿着今天采访的柔软平底鞋,安静无声往走廊深处走,停在虚掩的病房门外,调整好表情准备敲门,沈济川中气十足的嗓音就倏然传出,因着隔音够好,即使门嵌开了缝隙,听得也不够真切。
“住什么院?!这种时候还有功夫住院?!我没那么严重,装昏,装昏懂不懂?这也没能把他拉回来!”
“延非一碰上姓蒋的事,一意孤行得九头牛都拽不住!上回去香港,不是又差点把陈敬昭弄死?这兄弟俩阴魂不散!但是八年了,还抹不平他,他当年从那座山上怎么血淋淋下来的,他现在就还是什么样,一点没有变过!”
“姓蒋的丧尽天良,可延非也太过激!他现在能跟当年比?现在什么身份,身上背负多少,他可真是随时能为她豁出一切!这边事无巨细交代完近期集团事,转身就能果断出国,直接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他早晚得把我气死!他都不如拿刀捅了我!”
有人在心焦地劝,声音含糊。
姜时念定格在病房门口,眼睛直勾勾,失焦地望着面前白色门板,流淌的血液像被完全抽走,一副空洞身体冻结成石像。
她听得不够明白,很多字眼儿凌乱破碎,一个一个扎着她狂跳又死寂的脉搏。
她准备去敲门的手开始发抖,极力忍着,克制着,然而幅度颤的更大,一个简单抬起来的动作已经难以支撑。
姜时念不知道过去多久,像几个小时,实际也许只有几秒钟,她忘记了礼貌,不懂要敲了再进,将门一把推开,礼物掉在地上,被迎面窗口透进来的光晃了眼睛,一片昏花。
偌大病房里,突然寂静无声,沈惜震惊地半张着嘴,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声颤巍巍的“嫂子”慌张卡在喉咙,病房里其他人都脸色铁青的屏息
,齐刷刷望向病床上坐着的沈济川。
沈济川激动挥在半空的手凝固住,对上姜时念的脸,年迈却依旧犀利的眼瞳紧缩了一下,随即重重闭上眼,遮住一瞬间漫上来的懊悔和某种不可挽回的大势已去。
他欠了孙子那么多,唯一交代给他必须隐瞒的事,终究是在最不能最紧要的时候,在他身上出了纰漏。
沈济川咽着上涌的气血,端出威严,想干脆一抹揭过,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讲,万一她根本没听到,但他还没开口,姜时念站在床尾,已经出声问:“陈敬昭……陈敬昭跟谁是兄弟?”
她先问这个,是出乎沈济川意料的,他不由得顿了几秒,考虑好的搪塞说辞一时无法说出。
这几秒的空隙里,姜时念像被什么透明的重物压在身上,挺直的纤薄腰背低了低,又立即站直,笔挺到丝毫不肯打弯。
她一双眼剔透清明,一眨不眨看着爷爷,一滴泪也没有掉,只是双手攥到煞白,轻轻开口,重过万金:“他跟姓蒋的,有什么恩怨?八年前,他从哪一座山上血淋淋下来?他现在去哪了。”
她一丝不颤,身上冷得透进骨头,也还撑着沈延非太太绝不失态的仪容,优雅明俏地站在病房里,甚至弯弯唇,笑了一下:“他到底去哪了,什么是危险的地方?爷爷,他不是去欧洲出差,很快就回来吗?”
一声很短促的“爷爷”,让沈济川这个见惯生意场风浪的老人眼角蓦地一热。
他脸颊上肌肉微微地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手背上插着针头的苍老血管突突直跳,已经过去太久的画面,刻意抛在脑后,从来不愿仔细回想第二次的种种情景,都决堤般刮在眼前。
病房里噤若寒蝉,连心跳都快没有。
下午偏白的日光从窗口斜斜打进来,像泼进一盆碾碎的冰,密密麻麻的棱角捅入人活生生的肺腑。
姜时念往前走了两步,膝盖不由自主软一下,她抓住床尾栏杆,指尖攥得血红,缓慢喘着,但汲取不到的氧气只会跟随呼吸一次一次加重无名疼痛。
像一场天方夜谭,从来不会,也不敢往一起串联的那些残缺片段,摧枯拉朽似的横贯成一柄最锋利的长刀。
她还能冷静地问出那个名字:“是蒋勋的兄弟……对吗?我让人查过,蒋家有一脉娶过姓陈的妻子,陈敬昭随母性,对吗?”
“他的恩怨,不是什么沈家蒋家老辈的旧事,是他的,他身上给自己结下的仇,对不对?”
“八年前那座山,那座山……”
姜时念脑中像被一缕一缕切开,盘绕着纠缠着,把她从头到脚绑住,拉回过去,拉到那个她自己都早已沉埋在晦暗记忆里,以为是巧合,以为是她的命运终于有一次受到眷顾,以为老天可怜,让她逃过劫难的晚上。
山间夏令营,晚上有萤火虫在林间扑簌地飞,她瑟瑟发抖,听深夜里帐篷外苍茫的雨声。
那些连绵寂寞的雨中,还混了什么,还混了谁,谁的身影被铺天盖地遮住,隐匿进绝望和少年的赴汤蹈火里。
她几乎想不起那座山的名字。
但这么短短的一刻,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天午后,她却想起了学校里最后一次相逢,她站在他右边唤他,他不曾侧目,沉默走过。
他坐在她访谈节目的演播室里,右耳中戴一枚小小的蓝牙耳机,抬眸淡笑。
他在热烈拥吻的云南小镇,轻描淡写说,他有听障,那是一枚助听器,你嫌不嫌弃?
爷爷说他鲜血淋漓,是从哪里流出的血,为什么她曾经恍惚梦见,他半边冷白的脸到右肩,大片染透的红。
“他的伤是不是那时候
受的?”她声音轻飘飘,无处可落地,“他耳朵,是那时候听不见的吗?他告诉我的答案,都是假的,哄我的,是不是?”
是她臆想吗?
她祈求盼望这是一场根本不切实际的假设,想祷告沈济川最凶暴的态度发火,否认她所有瞎猜。
姜时念用全力握着病床的栏杆,眼眶仍然干涸,她抬头望向沈济川,沈济川像苍老很多,肩膀力气缓缓卸掉,向后靠了靠,猛然厉声道:“都出去!滚出去!还想在这儿听什么?!”
沈惜这才清醒过来,跟床边叔伯姑婶对视,几个人快速走出病房,生怕自己的形象会持续崩塌,让此时此刻的冲击变本加厉。
沈济川摇了摇头,很久说不出话,根本不相熟的两个人复杂对视。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牵绊了孙子几乎一生的身影,又恍惚想,如果不是她,沈延非又会在何处,是不是离经叛道,冷血寡恩,没有人能让他倾注全部,活得颠沛也尽情。
他用输液的手点了根烟,望着姜时念的手,她纤细的骨节上已经激出很多淤血点,但她仍然在等,不催不闹不哭,清透的一双眼睛就那么死死凝视着,寸步不让地要一个判决。
什么沈家老爷子的人设,已经土崩瓦解了,但愿她还没意识到。
他不说,等她离开这间病房,就会不顾一切,找任何极端的渠道去要答案。
就算没有今天这场意外,她对真相也已经察觉,早晚而已。
“我不想管他,我那个时候,把他看成沈家的毒瘤,”沈济川说完苦笑,“其实是我们在转移仇恨,把对他父亲的痛苦和忌讳,全盘放在他的身上,无视他小小年纪,把他当一个承担发泄的载体。”
“我理解不了他把一个女同学看得那么重要,才十六七岁,就鬼迷心窍,以后能有什么好的,我更接受不了,沈家的子孙,眼里没有自己,刚考完大学的十八岁,为一个得不到回报的对象,要去杀.人。”
洪钟敲响,天塌地陷,姜时念按着床尾,几乎站不住。
沈济川拿着烟,看白雾飘开,遮他浑浊的眼:“蒋勋那个人,岁数不大,阴狠暴戾,凌虐经验丰富,家里那时势不可挡,有人兜着底,不怕出人命,一心就是冲你,什么报警,举告,都是笑话。延非决定去的时候,没想过好结果,他不是已知自己耳朵会废,才选择进那座山,他是拿命去的。”
“我不知道他在山上经历什么,我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蒋勋已经不省人事,我拄着拐杖去找他,就看到他站在雨里,低着头在绑一束野花。”
“血沾到花梗上,他又拿雨水去冲,可惜太多了,太浓,一直流,洗掉旧的,新的又沾上,他就用衣服干净的地方包着,才勉强像个样子,深一脚浅一脚,放到一个帐篷外面,到最后,花梗也还是没洗净他染上的血污,我看着可笑,没有小姑娘会喜欢这种东西,明天起来,一脚踩坏,都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他那时候已经听不见了,半边身子都是红的,眼神瘆人,说话被影响,断断续续告诉我,他负所有责任,不麻烦任何人,一命抵一命,或者坐牢,他都认。”
“是我不可能接受沈家有一个出丑闻的子孙,我那时根本不是为了维护他,震怒还来不及,我去跟蒋家交涉,达成一致,控制他的自由,让他出国自生自灭,唯一做的,就是给他找了医生。”
“我不认为一个听力毁掉的残废,以后还能怎么好活,不过又是一个放逐的废品。”
“谁能想到……”
沈济川的烟燃到了底,烫着布满皱纹的手指。
“谁能想到他会走到今天,能让我弯腰服输,去美国三番四次求
他回来,我想他该忘了吧,出去这些年,已经物是人非,他该从过去走出来了,我求他无果,最后带着你在大学里的照片去找他,他早就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但你敢不敢信,他一看见,眼睛就红了。”
“一个坚不能摧的躯壳里,装一个死心眼儿的疯子,”沈济川合了合眼,“我们沈家,没有过这样的人,但他确实掌管全家,没人能相提并论,我对他的感情来得太晚了,而且我直到今天,仍然不能认同他的偏激。”
沈济川碾灭了烟:“他这次去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蒋勋醒了,他一定会去,从前会,现在你已经是他妻子,他如珠似宝,更要做绝,保证你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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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时念走出病房以后,慢慢去了走廊尽头的窗口边,她扶住窗台,想站得更稳点,手指不住哆嗦着,有什么从身体里哗啦流走,又被更多的,更包裹不下的填到爆开。
脑中那个铁球,炸得四分五裂,她眼前发黑,靠着窗努力喘气,把手机拿出来,往地上掉了两次才抓住,继续给沈延非打电话,从无人接听,变成了无法接通。
他说过,他要忙了,不方便联系。
一定只是忙而已。
姜时念攥着窗台边,无力地蹲下身,脸埋在臂弯间,想把胸口里那些承受不了的情绪呼出去,但没有用,她又重新站直,离开这条走廊,没看到沈惜急得打转,想来扶她,又不敢上前。
姜时念回到车里,让司机开去铂君办公大楼,司机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太太除了脸色太苍白,没别的异常,也不见眼泪,那怎么声音能哑成这样。
他不能多问,一路疾驰,停在铂君地下车库的专用区域,姜时念靠在椅背上,拨通了许然的电话,那边秒接,不安问:“嫂子,怎么了?有什么需要?”
姜时念眼睛失焦地望着车窗外,沈延非常坐的迈巴赫停在那里,寂静无声,她迟缓开口:“他去哪了。”
“欧洲,瑞士,三哥不是已经跟你——”
“瑞士之后,去哪了。”
许然猛的噤声,不超过一秒的停顿,随即自然说:“按行程应该是德国,他——”
“塞提亚,是吗?”姜时念按着座椅,闭起眼,语气突然锐利,“我去医院看过爷爷,他拗不过我,已经全让我知情了!沈延非隐瞒的所有事,不能告诉我的那些,我都知道!爷爷说蒋家窜逃到南非,他去塞提亚了,你还要骗我?”
心机,手段,语言陷阱,对接的线索,余光一瞥的地名,这时候一股脑砸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许然,他当年在美国的样子,你见没见过?”
许然跑到地下车库的时候,腿都是飘的,一见到姜时念,对上她的表情,他愣了一会儿,眼泪竟然比她先涌出来。
他回身躲避,深喘了几下才转过脸,表情是卸掉了所有平静面具的生动,一米八的男人撑不住脊梁,俯身抓着膝盖,半哭半笑。
“我见过啊,我亲身经历,他把保送名额让给我,我死心塌地跟着他。”
“我见过他在医院里失去意识,他孤身去美国,被噪音和疼逼疯,他装着你微信语音的旧手机被不长眼的美国佬摔破踩坏,他不要命,过后抓着那些破零件,自己发音还受影响,断断续续说,穗穗没了,穗穗没了。”
“嫂子,你大学时候能顺利进北城电视台,需要先上集中培训,数额不小,姜家不支持,是他刚好转,就进了野外救援机构,反复冒险去换钱,让我不露痕迹交给你。”
“你那年实习在外地生病小手术,不想跟家里开口,自己去赚,你恰好接到的巨额约稿报酬,也是他隔千山万水拿来的。”